中國人的心底，埋著個夢，就是重新當大國。不當大國，堵得慌。

　　然而，只要耐心傾聽，在《狼圖騰》中，在最近播出的《大國崛起》中，我們還是可以聽見《河殤》的聲音。一句話：大國夢想，小國心態(tài)，表面自大，骨子里還是自卑。 

　　我們的文化資源，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。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，面對著有血有肉的中國生活，用中國人的語言、中國人的體驗，寫中國自己的歷史，這是最大優(yōu)勢。

　　我們的信心該建在哪里？是真?zhèn)鹘y(tǒng)，還是假傳統(tǒng)？這個問題，和大國崛起有關(guān)。

　　我一直說，中國人的心底，埋著個夢，就是重新當大國。不當大國，堵得慌。

　　歷史上，大國崛起，往往有小國背景。如小邦周克大邑商，亞歷山大征波斯，都是小國勝大國。

　　亞述，號稱世界第一帝國，本來是處于四戰(zhàn)之地的小國。因為怕挨打，才窮兵黷武，以血腥殺戮和野蠻征服著稱于世。亞述宮殿的畫像石，為我們留下了恐怖的印象。歷史上的大國，往往都有這種背景。

　　中國曾經(jīng)是大國，歷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國。然而世事滄桑，近百年來，我們衰落了。就像歷史上的很多大國一樣。

　　近代，從前的文明古國，全都災難深重。伊拉克是亞述、巴比倫，伊朗是波斯，全是挨打或準備挨打的對象（看看美國樣板戲《亞歷山大》和《三百勇士》的暗示吧）。早期探險家初到這些地方，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，《圣經(jīng)》和古典作家筆下，天堂般的奇跡，怎么會是這等荒涼破敗。

　　歐洲，所謂大國崛起，原來都是小國。希臘、羅馬是小國，即使成為大國，內(nèi)部也很松散，還保持城市自治。羅馬帝國崩潰后，歐洲也一直是小國林立，書不同文，車不同歸，沒有政治統(tǒng)一，只有宗教統(tǒng)一。草原帝國，都是部落聚合，也是以宗教為凝聚力，聚得快也散得快，缺少真正的粘合劑。和親、女王一類東西，也是小國的特產(chǎn)。

　　西方傳統(tǒng)，是小國傳統(tǒng)，比如民主制，就和小國有關(guān)，和他們保持的原始特點有關(guān)。希臘、羅馬的民主制，是建立在對外征服和奴隸制之上（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，原型是斯巴達的軍事共產(chǎn)主義）。對內(nèi)特別仁慈，對外特別殘酷；上層特別優(yōu)雅，下層特別野蠻。今天的大國，古風猶存。我們面對的還是古老的現(xiàn)實。

　　基督教統(tǒng)治下的歐洲，他們的統(tǒng)一是宗教大一統(tǒng)，不是政治大一統(tǒng)。普世性的宗教，和政治大一統(tǒng)有類似功效。這是思想上的專制主義。

　　對比他們，我們該作何感想？

　　1980年代，怨天尤人罵祖宗，大家還記得嗎？當時罵什么？主要是罵專制主義、罵封閉停滯，罵小農(nóng)經(jīng)濟、罵吃糧食，不吃肉，心理自卑，達到憤懣的地步。大家恨傳統(tǒng)，簡直恨到了根兒上�！逗託憽返牟コ鍪歉叱�，就是表達這種悲情。當時，我寫過三篇文章（一篇登在《中國文化報》上，一篇登在《東方紀事》上，一篇登在《知識分子》上），力陳傳統(tǒng)并非如此：其弊固多，不如是之甚也，何必眾惡歸之，集為怨府，把明明屬于中國現(xiàn)代化的不良反應，全都怪在傳統(tǒng)的頭上。但這種聲音，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，國人幾乎一邊倒。

　　現(xiàn)在的中國，正好相反，從罵祖宗變賣祖宗，急轉(zhuǎn)之下。我們的自信心仿佛一夜之間就提高了，高到令人驚訝的地步。舉國若狂，一片復古之聲。然而，只要耐心傾聽，在《狼圖騰》中，在最近播出的《大國崛起》中，我們還是可以聽見《河殤》的聲音，忽而哀怨忽而亢奮的聲音。

　　一句話：大國夢想，小國心態(tài)，表面自大，骨子里還是自卑。

　　現(xiàn)在的人，迷托古改制，常拿歐洲說事。他們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，是迫于宗教傳統(tǒng)的巨大壓力，不托古，不能求新。大家樂道的闡釋學，不過是這類玩意兒。說是復興中國文化，其實是步歐洲后塵。現(xiàn)在，西方史家有反省。大家猛回頭，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很多傳統(tǒng)都是假傳統(tǒng)。假希臘，假羅馬，對傳統(tǒng)和現(xiàn)代都是破壞。

　　中國的復古，是因為意識形態(tài)真空，就像俄國，乞靈于傳統(tǒng)。

　　但我們的傳統(tǒng)，精英文化，不語怪力亂神。下層見神就拜，也沒有宗教大一統(tǒng)。

　　中國的傳統(tǒng)很實在。沒有教，不必造�，F(xiàn)在，很多英雄氣短的人，寧愿相信假傳統(tǒng)，也不愿相信真?zhèn)鹘y(tǒng)。就像古之好事者，登臨懷古，沒有真古跡，也要造一個出來。中國需要這樣的造神運動嗎？中國的運動還少嗎？

　　現(xiàn)在的復古，是真復古，還是假復古？孔子教導我們說，他的目標是奔西周，你會照他說的辦嗎？王莽倒是打這個旗號，你能學得來嗎？說復古的，往哪兒復，怎么復？哪朝哪代哪個皇帝？你的復古方案是什么？請給大家說說看。你要迷這帝那帝，曾胡左李，就別講什么“走向共和”。

　　上個世紀初，國人驚呼，神州陸沉，亡國滅種。然而現(xiàn)在怎么樣？國未亡，種未滅，中國人還在，中國的萬里河山還在，以往的歷史，可以平心靜氣看。

　　我的看法是：

　　研究傳統(tǒng)，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自信。中國的歷史遺產(chǎn)，雖遭破壞，還是相當豐富。古書也好，古物也好，古跡也好，還是集中在中國大陸。特別是尚未開發(fā)的地下資源，更幾乎百分之百在中國大陸。

　　特別重要的一點，是我們有人。中國人還在，不信邪的精神還在。我們的一切，已經(jīng)納入現(xiàn)代化的視野，古今中外已經(jīng)擺上了同一桌面。

　　臺灣有點東西，都是大陸帶走的，集中在史語所和臺北故宮，還有一個歷史博物館，很小。他們，報告發(fā)光，圖錄出盡，就沒有資源了。人，臺獨政治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，還談什么傳統(tǒng)文化。

　　香港太小，沒有祖國的萬里河山，完全脫離中國文化的主流，眼中沒有真正的中國人和中國生活（只能從旅游和電影了解），殖民統(tǒng)治太久，沒根。他們的居民，要么很土（各種怪力亂神的崇拜），要么很洋（官場、課堂說英文，連名字都是英國的），傳統(tǒng)文化，同樣很淡薄，缺乏自主原創(chuàng)力。

　　歐美和日本的漢學家，是另一個天地，他山之石吧。我們不要以為，只有幾個美籍華人就是國際漢學界。

　　對中國傳統(tǒng)，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，我們的天是中國的天，地是中國的地，人是中國的人，根本用不著氣短。

　　我們的文化資源，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。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，面對著有血有肉的中國生活，用中國人的語言、中國人的體驗，寫中國自己的歷史，這是最大優(yōu)勢。

　　我們?yōu)槭裁匆�自卑？我們有這么多真東西，干嗎還要拿假的壯膽，拆了真的造假的，跟著別人起哄。

　　托古改制，自欺欺人的闡釋，全是無聊把戲，對中國的形象，有百弊而無一利。不是愛中國，而是害中國。

　　傳統(tǒng)不必這樣紅。（作者：李零）